栀夏

赠一缕霞光予暖阳

【生贺】七月流火

送给@沐叶 的生日礼物!生贺系列的第一篇,接下来应该还会用这个系列写其他的文章,作为大家的生日贺文。希望喜欢w

柳辞单人含辞浅CP向无差,建议搭配歌曲使用更佳。链接:【音阙诗听】大暑 


【人生是一盘无法预料的棋局。】

【无论结局如何,我从未后悔与你相遇。】

  

一、

当黎明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,洒向大地,世界还沉浸在朦胧的梦乡。难得休息日,少有人会特意起早,大家都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睡一觉,洗刷一整周的疲惫。

不过并非所有人都会这么做。例如现在的国际机场门口,人流已是络绎不绝。西装革履的精英男女夹着公文包匆匆来去,似乎赶着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,一刻也不愿耽搁。

雪佛兰轿车在机场门口停下,褐色长发的女子说着一口流利英语,向司机展示了付款界面,随即拉起行李箱,走向候机厅。

她寻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,抬头看了一眼滚动屏,拿出手机,开始删删打打。

此时如果有人经过她身边,就会发现,女子虽然说着英语,却用着中文的九宫格输入法。

【我马上准备登机。】删除。

【今年你的生日,我一定准时】删除。

【猜猜看有什么惊喜?】手指在删除键上犹豫了片刻,按下发送键。她长舒一口气,但在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又产生了轻微的后悔。哎呀,自己都说出来了,还算什么惊喜啊。

她叫叶浅秋,是一位摄影师,常年替全球各大旅游报刊拍摄风景照。再过一个月,就是她的爱人、著名画家柳辞的二十八岁生日。

去年那个时候,叶浅秋被手边几个重要的摄影请求绊住手脚,等忙完想起这件事,日历已经从7月25日跳到了8月7日。为防止这种事情再度发生,她今年早早请了假,买了最近的飞机票,打算提前一月回去。这样做不仅能给她一个惊喜,还可以陪她好好过完生日。

她美滋滋地盘算着,当柳辞突然看到自己出现在家门口,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?但很可惜,对面回讯,毫不留情地掐灭了她的幻想。

【让我猜猜,你买了机票吗?】

【?????】

叶浅秋一头小问号,于是她也飞快地敲了五个问号。没一会儿,对面又回了消息。

【工作忙完了?这次回来能停多久?】

啊还好,看来柳辞并没有猜到,自己是为了给她过生日才打算回去的。果然提早出发是对的!叶浅秋稍稍放宽了心,看看登机时间还有个十几分钟,接着回道。

【是啊,想你了嘛(/≧ω\)】她在键盘自带的一堆颜文字表情里扒拉半天,纠结不下,随手拣了一个发过去。

【哈哈,我也想你了。飞机什么时候到?我开车去接你。】对方的消息紧随而至。

【可能晚上十一点吧,说不准。】她又看了看滚动屏,显示马上开始检票,于是站起身拉着行李箱,往登机口走去。【不聊了,我准备登机。】随即退出聊天,关闭了手机。

屏幕暗下去的一刹那,叶浅秋并没有注意到柳辞的下一句消息。恋人的话语随着息屏一起沉入了漆黑的电子屏幕,不被任何一方察觉。

【等你。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。】


 二、

就像叶浅秋没能看到她发去的消息一样,柳辞也从未想过再次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。虽然聊天时语气镇定,现实中她的手指却因紧张微微颤抖,几乎捏不住手机。她们分别足有一年半之久,如今知道爱人回来的讯息,竟然会疑心它的真实性。

太突然了。她把手机放在桌台上,掐掐自己的脸确认这不是梦。若非知道浅秋的性格,她甚至会以为对方是临时辞职跑路,才会赶在这个时间回家。

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悦还是紧张,抑或两者都有,柳辞内心深处,无比期盼这次重逢。表面上毫无波澜,内心却已经划过了种种方案:趁着休息日,晚饭出去吃?不,还是算了,去买些两人都喜欢的食材吧。舟车劳顿,她肯定也想赶快回家,好好睡上一觉。

可世事不会总如人所愿。她放下手机不过几分钟,铃声就在耳畔猛然炸响。她被吓了一跳,接起电话,说了没几句就变了神色,弯如柳叶的秀眉微微蹙起:“你说画室漏水了?联系维修工了吗……我马上到。”

语罢,她匆匆披上大衣,连早饭都顾不及吃上一口。出门打车,直往目的地赶去。画室是柳辞的心血,出现任何问题都要立马解决,以免影响学生正常上课。她短暂地把晚上的计划放在一边,专注于眼下最要紧的事务。

等处理好一切时,已是下午四点。柳辞结清了维修工的款项,简单吃了些点心充饥,看着被修复如初的管道,如释重负地靠在一旁木质坐椅上。她拿出手机,百无聊赖的刷新着久未更新的聊天记录,一条条往上翻看,时不时发出轻笑。末了,退出界面看了眼时间,又盯着对话框发起了呆。

【这个时间,浅秋走到哪里了,午饭吃了什么?她那个人在饮食方面相当注意,如果飞机餐不合胃口,肯定动都不动。】想到这里,她有些忍俊不禁。在朋友眼里,叶浅秋性格体贴待人友善,是十分可靠又好相处的朋友,可只有身为爱人的柳辞能摸清她的性子。例如,在饮食要求方面轻微的任性。【我记得她喜欢抹茶类甜食……上次同事推荐的那家店说做得很不错,要不要订一点?】

她思考着,点开订餐软件准备打给店家,随即被突然插入的陌生来电打乱了计划。柳辞看了一眼来电信息,收起杂乱思绪,接起电话。态度温和而不失礼貌,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:“喂……近郊机场?您是打错了吧,我并没有购买飞往近郊机场的机票……什么……?”

刚才的从容完全消失,她嘴形开合,眸中光芒闪动,手机几欲从手中滑落,又被牢牢握住,力道险些将钢化屏捏碎。柳辞深吸一口气,声音颤抖道:“麻烦您再说一遍,可以吗?”

“这位女士,我们知道这件事很难让您接受。您爱人乘坐的航班中途因引擎故障坠毁郊区,全部乘客不幸遇难……我们整理了遇害者的名单,您是这位女士的的配偶,是她填写的紧急联系人……女士,您还在听吗……”

那头的人接下来又说了什么,柳辞已经无心继续听下去了。她瞳孔放大,脸色惨白,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。多灾多难的手机终是滑落,摔在瓷砖上,发出屏幕碎裂的清响。

她拾起手机,不留神被划痕刺破了指尖,盯着那逐渐涌出的鲜红,再也忍不住眼眶的泪水。脱力般半靠在窗棂旁,低声哽咽。

最后发出的那条未读消息,仿佛一个魔咒般在她耳畔回旋,仍未散去。

我会等你回来。

可你为什么要失约了?


三、

叶浅秋的父母年事已高,听到女儿出事的消息更是当场就昏了过去,不得不入院急救。而除他们之外,她再没有其余在世的亲人,只有一个远洋留学的发小。因此接下来她的后事及赔偿处理,全部由柳辞奔波操持。

几日后的追悼会上,满脸倦容的她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的魏夏。虽然在此之前早已通过电话,但真正看到眼前的灵堂,墨发女子还是难掩震惊悲伤。她沉默地站在那只小小的木盒前,一言不发地为故友献上一束白菊。洁白的花瓣上隐有光芒闪烁,分不清是露水或是泪水。

“她……已经火化了吗?”她问柳辞。“我还是来晚了,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。”

不,柳辞心说。飞机紧急迫降时油箱损毁引发爆炸,等她见到浅秋的遗体时,简直不成人形。那姑娘素来爱美,又怎会允许亲友见到那样的自己。于是她以配偶的身份签署火化证明,把她收拢在那一方木盒里,完完整整带回了家。

但柳辞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开口。站在这里的一人是她的发小兼挚友,一人是她最亲密的爱人。谈论这个话题,未必太残酷了些。

她们无言地对视,任由悲伤将自己淹没。

不知过去多久,魏夏抬手搭上她的肩,想要安慰几句。她与叶浅秋一起长大,感情亲如姐妹,她的离世对她的打击极重。可比起自己,完整经历了一切的柳辞想必承受着更多痛苦。没等开口,只听对方的手机发出叮当一声轻响。

“你来消息了,是认识的朋友?”她询问道,却发现她脸上露出极复杂的表情,惊讶与不可思议占据多数。“……怎么了?”

而柳辞知道是为什么。这样的铃声她只设置给了一个人,称得上独一无二。可她分明已经离世,随身物品都被烧了个干净……她艰难地掏出手机,果不其然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出现了新的消息提醒。是三条语音。

她颤抖地点开,细细辨认着字句。魏夏知道自己不适合再留在这里,知趣地走到一旁,去安慰友人的父母,把空间留给她。

【阿辞,当你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,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吧。真抱歉,让你难过了。】

【意外来得太突然,我只来的及在最后坠落前口述几段话,设置在七天后发送。希望那时你多少能宽慰一些,不要太过悲伤。】

【请你相信,死亡并非结束。等到七月流火之际,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。】

那是柳辞再熟悉不过的称呼语气,却是她再也无法亲耳听到的声音。她捂住嘴,支离破碎的哽咽声从指缝流露而出。

她又一次点开最后一条语音,转为文字,悲伤的同时陷入沉思。浅秋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她们,明明绝对不可能见面了。


四、

柳辞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只当是爱人安慰自己的说辞。斯人已逝,被留下来的人更应该向前看。追悼会结束后几日,她收拾好心情,准备出发前往画室,给学生们上课。

出门前,她看向客厅茶几上两人曾经的合影,望着褐发女子笑容洋溢的脸庞,轻声道。

“我出门了。”

生活还要继续,她也要尊重自己的职业。学生们知道发生在老师身上的事情,这些日子也听话了许多,而今天是本学期第一次小考。主题由抽签决定。柳辞抽出纸条,扫了一眼,微微挑眉。

本次绘画的主题是,七月。

不出意料,她在收卷时得到了一大摞绘满各种各样荷花的画卷,毕竟说到七月,大家的第一想法肯定都是曲池荷苑。但走到一位女同学背后时,只见她的画纸上铺满了晚霞夜景。

“每个月份都会出现霞,不只能代表七月。”她收了画纸,知道分数已定,忍不住好心提醒。“下次再碰到类似主题,最好还是画一些能彰显特殊的景物。”

“不是啦柳老师,我画的不是晚霞!”女孩知道她误会了什么,生怕影响得分,急忙冲着她的背影喊道:“你改的时候!翻过来看背面的字就知道了——!”

柳辞抱着画纸进了办公室,随手放在桌子上。想起女孩临走的话,抽出她的那一张翻过去,读出了那四个字:“七月流火。”

她想起浅秋的那句话,似乎也提到了这个词。很究竟是什么意思?她将画放在一旁,点开浏览器,输入词库搜索。对照着女孩儿的画作,眉心逐渐舒展。

【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”,最早出自于诗经。流火的“火”指的是天蝎座心宿二星,每年夏季五月黄昏时在中天,但到了七月以后就会渐渐偏西下沉,故称为“流火”。七月流火表面炎热,却是天气开始变凉的信号。】

回家路上,她在脑海中细细回忆着这段话,偶然抬头望向天空,又想起了爱人的遗言。柳辞凝望天幕,不多时便找到了那颗星星。

说来自己生日,也是七月的尾声?

画作最后拿到了及格分。虽然别出心裁,可若考官无法读懂,就会被判为跑题。作为老师,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。私下对于这幅画,她还是给予了女孩极大的肯定。

这件事似乎就那么过去了,但从那天之后,她却开始关注起那颗名叫火的心宿二星。它随着时光推移逐渐下沉,终于迎来了柳辞的生日。

那一天她难得请了假,静静地站在巷口,望着星子沉没于夜色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柳辞并不意外地叹了口气,或许那句话,确实只是浅秋临别对她的抚慰。就像小时候听到的童话,离去的人会化作星星,在天上注视自己的亲人。她这样想,抬步准备回家,没走出多远,却被撞了个正着。刚及腰高的小女孩明显也没注意到前方的大姐姐,发出一声惊呼,脚下一滑摔坐在了地上。

她懊恼于自己的走神,蹲下身去,帮小女孩拍拍身上的灰尘,拉她起来。看上去年纪很小,怎么半夜了还在大街上乱跑,父母都不管管吗……她心想,语气依然轻柔: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,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一眨眼就到这儿啦。”女孩声音清脆,柳辞这才发现她的音色熟悉得可怕。只见她抬起一双褐色眼瞳看向柳辞,迷茫好奇地眨了眨,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天真。

月光洒入小巷,映出她那齐肩的褐色长发

“至于名字嘛……老师刚教了我们拼写!”她小声嘟囔了几个字母,之后恍然大悟地抬头,褐色杏眼中流转着兴奋的光彩。

而柳辞凝视着她的眼睛,终于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。面对离奇的事物,她下意识想要逃避,却又迈不出离开的步伐。清亮童音如碰撞作响的银铃,从遥远时空彼岸传来。

我叫叶浅秋!你叫什么呀,大姐姐?”


五、

这个七岁左右的叶浅秋明显不属于当下时空,为防止她跑丢,经过一番拉锯战后,柳辞还是暂时把她带回了家。

起初听说自己来到了未来、面前这位大姐姐也是未来的人,并且认识自己时,那双眼睛里满是犹疑。她甚至故意反问柳辞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,想让她露出马脚。

但很不幸,此时的叶浅秋还不知道二人的关系。而与柳辞多年相处相恋,也足够未来的她把自己卖个干净,就差交代祖上了。

于是她见招拆招,游刃有余地回答那些看似刁钻的问题,为获取对方信任,还挑出一些不会太过剧透的内容告诉她。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小女孩一点点褪去警惕,面对自己,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。

收回前话。柳辞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姑娘把她们的家翻了个遍,最后安心地靠在自己身边。滤镜叠加太厚,她都忘了叶浅秋本质上是什么人。这种程度的自来熟,普天之下,估计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了。

“大姐姐你叫柳辞是吗,这个姓氏好少见,我可不可以叫你阿辞姐姐!”聊到一半,她抱着柳辞泡的巧克力奶,兴致勃勃地发问。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饮剂,以至于小姑娘只尝了一口,便爱上了这种香甜暖胃的可可制品。她又抿了一点,舔舔嘴唇,接着往下问。“未来的我为什么会住在你的家里呀,我们是好朋友吧?”

柳辞还没从那个过于熟悉的称呼里缓过神,就又被下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。无论什么时候的浅秋,直觉都很准确呢。她斟酌词句,思索该说什么才能避免吓到这位小朋友。

“……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。”兼谈了三年恋爱又结婚五年的爱人,这后半句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。

暂且不提这个消息会给女孩带来多大的世界观冲击,她面前的叶浅秋才七岁而已,距离两人相识还有足足六年。若因为这小小的失误搅乱世界线正常发展,可就难办了。

“哦!”女孩点头,随即又歪头,露出迷惑的神情。“但今天是阿辞姐姐的生日诶!你说我们是朋友,我为什么不回来给你庆祝生日?也太过分了!”

黑发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不等她找好借口,对方就用过于丰富的想象力自己找补:“未来的我肯定在出差吧,所以才赶不回来。我的爸爸妈妈也总是出差,可忙了。”她抬头看看柳辞,感觉对方有点可怜,就又往旁边蹭了蹭。

“不过没关系,我可以帮她给你庆祝生日!”小女孩不带一点犹豫,吧唧一口亲上柳辞的脸颊。不等她反应过来,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“这是礼物!至于庆祝……老师刚教了我们唱生日歌,到达这里前,我还正在练习呢。”

“阿辞姐姐,我给你唱一首生日歌,好不好?”她眨眨眼,天真地问道。

柳辞摸着被亲过的半边皮肤,还有些晃神,闻言一怔,笑着答应。失而复得的喜悦与酸涩同时涌现,她由衷庆幸起这次跨越时空的相遇,这或许是收到最好的礼物。“当然可以。”

“我真的唱了哦,不好听也不要笑!……祝你生日快乐,祝你生日快乐……Happy birthday to you……诶?”

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,小女孩迷茫的看看自己变得透明的胳膊,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,便被柳辞牢牢抱住。她有样学样,轻轻用胳膊揽住对方,附在她耳畔,语气欢快。

“阿辞姐姐,生日快乐!”

“嗯,我很开心。谢谢你的到来。"

下一个瞬间,女孩在她的怀抱中消弭于无形。柳辞知道,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时空。

十二点的钟声敲过。新的一天,来临了。


六、

柳辞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,却不想第二年七月末,她受邀到某个江南小镇考察风景。踏上船舫的那刻,她再次看到一抹褐色的身影,从人群中灵巧穿梭而过。视线在空中产生刹那交汇,对方却毫无察觉,像一阵风吹过,在转角处消失不见了。

她匆忙告辞船家,追着那个影子,寻入一条小巷。在她眼前,少女正摸着青墙出神,对外人的到来毫无察觉。她带着一顶针织帽,褐发堪堪齐肩,长裙垂落及地,更让裹在其中的人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。眼前这副景象让柳辞愣住了,还没等她开口,少女回头,抢先一步注意到了这位有些陌生的黑发女子。犹豫半晌,缓缓开口:“你是,阿辞姐姐吗?”

这是柳辞从没想过的可能性,难道叶浅秋每次穿梭时空,都会保留与此相关的记忆?但少女这句话给了她突破点,至少不用花更多时间向她讲明穿越时空这一事实了。“对,是我。你是浅秋吗?你今年多大了?”

叶浅秋反常地没有回答。她沉默许久,细细打量了一遍柳辞,环顾周边,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。“我又穿越到未来了吗?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。真好啊,居然还能见到你。这样一来,也算没有遗憾了吧。”

“等等,这是什么意思?”她捕捉到对方的用词以及那股莫名悲伤的气息,心生疑虑的同时又有些慌张。忽然脑海中灵光闪过,一个让她无法置信的答案缓缓浮出水面:“你现在,是十二岁左右吗?”

叶浅秋轻轻点头。柳辞深吸一口气,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,靠在青石墙边防止自己脱力。她早该猜到的,早该明白的……这副打扮,唯有也仅有可能,出现在那一年里。

在两人认识后许久,褐发少女曾向她提起十二岁时的故事。学习的重压和对自己的严苛要求,一度让身心俱疲的她重病不起,卧床半年才勉强恢复,重新回到校园。

当一个人与死亡擦肩而过后,就能明白,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。于是,她再也不严格要求自己名列前茅,只求保持平稳的成绩。除去正常学习的同时,也放开手去接触一直无暇尝试的新鲜事物,其中就包括摄影和绘画。再然后,在她作为代表出席参与的跨校艺术交流展上,十三岁的她与柳辞相识了。

谈起那段时间的经历时,叶浅秋总是表现的十分轻松,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温柔笑意。柳辞虽然心疼,却因对方轻描淡写的带过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。可直到她亲眼见到十二岁的叶浅秋,才恍然明白,她在那个年纪,究竟承受着怎样无法言说的煎熬。

“来探望的朋友都说我受了很多苦,小夏也是,但我自己并不那么觉得。”见柳辞一直沉默不语,少女反过来安慰她道。“人生中任何一段旅途都并非毫无意义的,我一直这样坚信着。所以你也不要难过呀,阿辞姐姐。”

说到这里,她眨眨眼,颇为狡黠的笑了起来:“而且啊,自从来到这里以后,身体就变得轻快了许多,也没有那么难受了。所以我想,说不定等我回去,病就已经好了呢?”

“你会好起来的。”柳辞坚定道。你会健康的长大,拥有自己的理想与未来,你会比想象中走得更远。她本想这么说,可一旦想起她的结局,便又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。

“哎呀,这算是来自未来的小小剧透吗?”叶浅秋先是惊讶,随即莞尔一笑。直到这时,柳辞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,自己来到这里还有另一件事想要向她咨询。

“这种穿越时空的事情,经常发生吗?”

褐发少女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“其实不算经常,大多发生在七月左右。没有预兆,有时只是走在路上,突然就穿梭了。时间也不固定,有时瞬间就返回了原点,有时能呆很久,就像现在这样。”

柳辞还想继续打探细节,叶浅秋却不愿多说了。她的精神一直不算太好,如今见到熟悉的人才多少放松了点,也有心情关注起附近的游览设施:“我刚刚看到你从船上下来,那你原本是打算坐船去江的那边吗?”

“是啊,有人邀请我去那里参观。”柳辞对上她的目光,忽然福至心灵。“想坐船吗,浅秋?看十七年后的船,和十七年前有什么不同。”

接收到对方兴致盎然的眼神,她知道少女已经同意了邀约。兜兜转转,还是回到原点,柳辞踏上画舫,伸手示意她上来。

平静的江面无风无浪,唯有小船晃过江心,在水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波纹。现在并非旅游旺季,因此来往人数稀少,江岸静谧,连鸟鸣都清晰可闻,更显出诗情画意。

叶浅秋坐在船边,手指拂过水波,投入些饼干屑,招来一群红尾鱼儿在船边流连争食。有的甚至好奇地来啄她的指尖,惹得褐发少女咯咯直笑,指尖弹落一串水花。

她看着水中的鱼儿,而柳辞望着她,目光克制而怀念。工作之后,两人都各自忙碌起来,难能省下外出旅行的时间。她从没想过,竟然还能以这种方式,填补心中的遗憾。

不出片刻,小船划到了对岸,柳辞谢过船家,回头发现少女又不见了。她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下,转身,只见叶浅秋捧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船舶模型,正要递给自己。病气似乎被短暂抽离了一瞬,她微笑着歪头,一如遥远记忆中那熟悉的模样。

“是生日礼物,谢谢你带我坐船!”她笑着说。“在旁边纪念品店挑的,不许嫌弃哦!我对自己的审美还是很自信的。”

柳辞收下,小心端详着,抬头正望见夕阳西沉,半边天幕都被染上了红霞,心宿二星不偏不倚地出现在视线内。她忽地觉察到什么,再回望时,褐发少女身影已经融入了霞光。她感受到柳辞的注视,对她眨了眨眼,用最后的时间大声喊道。

“你要等我哦!等我完全康复之后,在未来的世界里,交个朋友吧?还有——”

“——生日快乐!要多开心一点!”

某一个瞬间,她的声音似乎与幼年时的自己重合。柳辞注视着手中的模型,另一种疑惑从心中缓慢升起。她摇摇头,一笑置之。

别想太多,或许仅仅只是多虑了而已。


七、

当时间来到一年后的同一天,她正独自在野外写生。这片灌木丛,是柳辞最近才发现的去处。彼时正逢大暑,丛中果实被暑气蒸得艳红,配上翠绿的叶片,很是讨人喜欢。

她先是以铅笔起形,油画的形式勾勒几笔,画出大致轮廓,准备用色彩填充。可当再次抬头观察灌木时,端着画板的手顷刻顿住了。

在面前的灌木丛里,出现了一位少女。对方身穿一袭碎花长裙,半蹲着伸手去摘丛中熟透的浆果。发觉眼前场景变换,她从善如流地起身环视一圈,目光定格在柳辞身上,猛然一亮。

一件事如果只发生一次,那么它会被称作意外;如果发生两次,也有巧合的可能性。但若是重复第三次,这背后必定会有原因。

十五岁的叶浅秋打着招呼款步向她走来,右手紧紧藏在背后,似乎拿着些什么。但由于角度问题,她并没有看清楚。

“阿辞?”她问,“你怎么在这里?难道说我又穿越了……现在是哪一年啊?”柳辞注意到她的称呼,简单判断了下时间。想来,这应该是她们认识一年之后了。

“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。”柳辞在脑海里把各种可行性都过了个遍,最终决定开诚布公直接询问。“浅秋,你怎么……”一句话还没说完,突然凑到面前的碗打断了她所有思路。褐发少女高举手中装满莓果的木碗,露出得逞的笑意。

“来之前,我正在摘茅莓果。这种小果子七到八月正好成熟,口感酸甜,且入药有止痛祛风解毒之效。作为给你的生日礼物啦。”她捏起一颗,凑到柳辞嘴边:“快来尝尝!”

她不好推辞,只得半推半就得咽下了那颗还带着点橙红的果实,立马被酸得皱眉。叶浅秋却是再也忍不住,扑哧笑出了声。她这一笑,柳辞马上明白自己被逗了,顿时把所有重逢喜悦都抛到脑后,也拣了颗果子,趁对方不注意塞进了她嘴里。这次猝不及防皱成一团的人,换成了叶浅秋。

两人在灌木丛中打闹半天,两败俱伤,脸颊都被彼此涂上了红红的莓果汁。眼看祸害完了一碗果子,这才收手停战,惬意地躺在草坪上。而柳辞,也再次想起了那个问题。

“浅秋,”她低声问,“你这种能穿越时空的能力,是先天就有,还是后天得来的?为什么我……从来都没听你说过这些?”

叶浅秋扭脸看她,又转头望天,好一会儿才回答。“是后天才有的,其实我也记不清楚了。只记得似乎是五岁那年,误入过一座庙宇。忘了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,但出来后,就莫名其妙获得了时空旅行的能力。并且每次穿越,都会保留与此相关的记忆。”

“这份力量并不固定,即使它的拥有者就是我自己,也无法完全控制。目前仅知道它既可以把我传送到过去,也可以去往未来。”褐发少女看着她,目光说不清愧疚还是悲哀。“毕竟对常人来说,这种情况还是太超出认知了,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包括你。”

所以,这就是浅秋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吗?每年七月流火之际,都会有不同年纪的她,跨越时空界限奔赴而来。可为什么会偏偏是七月?

“可能因为我最初获得能力,就在七月吧。”看出她的不解,叶浅秋主动回答,眯起眼对她轻笑。“所以,一开始认识阿辞听说你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,就让我很惊讶。这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?”她从草坪上坐起来,把手指的莓汁抹在画纸上,染红了画中的浆果。

“好啦,别想那么多!今天可是你的生日!我去再摘一些浆果,要不要试试用果汁点缀画面?这不是也很漂亮嘛!”她说。

这时候的叶浅秋,早已加入绘画社团,并在几年前的比赛上与柳辞相识。她有热爱的项目,也有要好的朋友,性格褪去阴郁,同朝阳般热情开朗,是她最期望见到的模样。

她那么说了,柳辞当然无法拒绝。

她拿起搁置的画笔,沾些对方挤出的莓汁化开颜料,浓郁果香扑面而来。眼角余光瞥见在灌木丛中忙碌的少女,微微停顿,随即笔锋一转,把她的背影一同留进画面之中。

等月上柳梢,那颗星星再次出现在天空中时,她会再次随着这个午后,消失在时间的空隙里。无论柳辞还是叶浅秋,都对此心照不宣。

她所能做的,只是在离别那刻到来前,尽可能留下,对方存在过的证明。


八、

叶浅秋那一番话,既揭开自己身上的秘密,也给柳辞带来了期冀。往后每年生日,她都会见到不同年龄段的爱人出现在自己眼前,又在夜幕降临时同她辞别,消失在星空下。

时间久了,她终于明白爱人口中的“这份能力并不固定”意味着什么。虽然每次柳辞见她穿梭而来时都在七月,但叶浅秋无法预料自己会在什么时间突然穿越。所以,也时常有令她措手不及的现象出现。

那年柳辞三十五岁,被临时邀请参加某对艺术家新人的婚宴,帮忙规划布置演出用的幕台。工作人员都去吃饭了,只有她还留在台上,准备做最后的验收。

她低头摆弄装有乐器的木匣,把它们暂时挪到一旁,免得有碍观瞻。新婚夫妻双方都为乐团出身,在这重要的日子,更是请来著名的民间乐团演奏曲目。如今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
柳辞检查无误正欲下台,迈步的那一刻,忽听弦音响起。回过头去,只见褐发少女手里抱着一把琵琶,眼神迷茫地对上她的目光。

尘封的记忆忽然被唤醒,她想起了这一幕,似乎也是与眼下相同的情形。那一年,她们社团被请到镇上,为即将到来的婚礼提供伴奏。

搭好古乐演出用的戏台,大家就去歇息了,只有她和叶浅秋不放心,留在原地调试音准。她看着对方从木匣里抱出琵琶,调试音色,于是转头去做自己的事情。不过片刻,乐声却嘎然而止。再抬头,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物,抱着琵琶的少女连同琵琶一起消失不见。

她着实被这超出常理的一幕惊吓到,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,连忙匆匆去找,叫上其他人把幕布都翻过来了个遍,依旧不见好友踪影。

演出还没开始,人不见了,这可怎么办?柳辞心中焦急万分,更多却是担忧。不想当她回到台前,叶浅秋正端坐在那里,弹奏着琵琶。她拨完最后的音符,余音婉转,绕梁不散。

柳辞这才从曲中回神,一个箭步冲上台,揪着好友的领子使劲摇,边摇边训斥对方道:“你突然玩失踪躲哪里去了,我们找半天都没找到!知不知道大家多担心你!”

“不好意思嘛……”叶浅秋被晃得晕头转向,紧紧抱着琵琶对她笑,眼神流露着歉意。她知道她看上去气恼,但出发点大部分是担心。而看到自己并没有受伤,怨气也就消去了几分。

现在看来,那时候她的突然失踪,毫无疑问是被时空乱流送到了十六年后。柳辞想,她还真的是误会浅秋了,下次多带点贡品吧。

而这片刻功夫,叶浅秋就搞清楚了现在的状况。十四年来见惯这种场景的她,早已被锻炼出一颗坚强的心脏,甚至还有闲心对三十五岁的好友举起琵琶,笑着问:“返回还需要时间,想听我弹一曲吗?过了这个村,可就没这个店了哦?”

“……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你不会给我弹琵琶听?”柳辞闻言失笑,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倒是从没变过。“太自信了吧浅秋。”

褐发少女单手托腮思考了一会儿,发出模糊不清的鼻音:“嗯……但你现在肯定听不到了。毕竟这个时空的我已经不在了,对吧?”

未落的笑容僵在脸上,她费尽心力隐藏的真相,就这样被对方轻易戳穿。泄气之余,也生出几分好奇:“你猜的?”

叶浅秋摇摇头,拨着琵琶弦,似乎在弹什么曲子的前奏。想来这首谱子她应谙熟于心,即使在聊天同时弹奏,也不曾失去音准。

“我是在十八岁才意识到这一点的,同一个时空,不能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。无论穿越到过去还是未来,前提都是那个时空的我并不存在。而我第一次见你,就是二十八岁那年,在此之后也从没穿越过更近的时间。”

“所以仅有一种可能,就是在你二十八岁的时候,我已经不在了。对吗,阿辞?”

柳辞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少女,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。她看起来未免太过镇定,仿佛完全不把生死置于心上。叶浅秋校准好琵琶的音色,用和声清唱起来。
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”

这是少女最熟练的一首歌谱,作为她最亲近的那个人,柳辞曾经听她用不同的乐器演奏过无数次。以送别为名的歌曲,此刻重奏,竟多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。

她唱过前段,不再出声,将目光投向柳辞。后半部分歌词不必特意去记,仅是听着曲调,就能完整唱出来。于是她清清喉咙,音色柔和。

“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”

曲调逐渐变得舒缓,柳辞唱完后段,本以为要结束了。谁知叶浅秋看向她,琵琶曲音转了个调子,再次拔高。脸上挂着浅浅笑容,继续开口唱道。

“情千缕,酒一杯,声声离笛催。问君此去几时还,来时莫徘徊———”

这是另一个版本的送别。比起原版多出一段结束歌词,而其含义,也不尽相同。

“问君此去几时还,来时莫徘徊。”她又重复唱了一遍,身影随乐声渐渐淡去。唯留柳辞念着这句歌词,默立于原处,许久不语。


九、

柳辞自诩性格算得上淡定,而经历一次次跨时空的重逢,她也慢慢变得波澜不惊。失去的悲伤被岁月冲淡,取而代之是对未知的期待。

明天就是二十八日,这一次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?又逢一年生日前夕,怀着这样隐秘的愿望,她沉入深深梦乡。

但即使再大胆的猜测,也从没有想象过会是如今眼前这般场景。柳辞愣愣地站在巷口。今日画室忙碌,回家已是月上柳梢。她面前是被霞光染红半边的天空,天空之下,褐发女子身着凤冠霞披,手握绣花锦扇,微笑地望过来。

她五官本生得极美,眉不画而黛,唇不点而朱,经由化妆师之手调整妆容,更衬得容貌无瑕。身上艳红婚服,还是柳辞帮忙挑选的。时至今朝,她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她穿那件衣服时,难以忘却的惊艳。

那天无论西式婚纱还是中式嫁衣,都被二人试了个遍,也拍了个遍。一系列婚纱照拍下来,光是换衣服就把两人累得气喘吁吁,脸上的笑容却从未淡去过一个瞬间。

“我是在做梦吗?”她伸手抚上女子的脸颊,叶浅秋乖乖把脸伸过去任她触摸,长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扫过掌心,带来微痒触感。

她看着柳辞这副不可置信的表情,不由轻笑起来,让人移不开眼睛:“不是梦呢,阿辞。看到你这样惊艳,三个小时的妆造也值了。”

“哦对,差点忘了这是未来,那你应该早就看过一遍啦。”思及此事,她上移团扇挡住半张脸,只露出游移的眼神。“不过想想,我的阿辞也会露出这种表情,就很让人期待!”

“你看到我穿中式嫁衣时候,不也是一样。”柳辞笑出声来,把手移开,以免弄花对方的妆容。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年轻的爱人,似乎要把这一幕牢牢记在脑海里。目光停留在凤冠上,忍不住发出疑问:“戴这个,真的不沉吗?”

不喜繁琐的她,在当年拍摄时婉拒化妆师的建议,只佩戴了几根金钗,而自家爱人为了追求仪式感,把全套流程都走了一遍。柳辞看她头上的配饰晃晃悠悠,由衷感受到了沉重。

“还好,就是不能动……感觉像顶了几本厚书。”叶浅秋捏捏后颈,不敢做出太大动作。“虽然是很端庄啦,但还是西式婚纱简洁一点!这或许就是美丽的代价吧……”

“喂喂,是你想要先拍中式婚礼的,这可怪不了别人啊浅秋。”她哭笑不得,回忆起两人拍照的场景,终于明白摄影师下令换婚纱时,对方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从何而来。

“毕竟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,怎么能不更隆重一些!”叶浅秋理直气壮道,微微抬头,望向那颗对二人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星子。“这恐怕会是我返回最快的一次了。如果再耽误一会儿,那边的你可要等着急啦。”

她回头看着柳辞,垂下眸光。二十二岁的她,已经能平静接受自己不在的现实,唯有一点放心不下。“……阿辞,你现在过得好吗?”

柳辞语塞,很久才缓缓作答。“我过得很好,未来的世界也很好。只是,没有你。”

“我有时候在想,若是在知道你买了机票时就拦下你,会不会一切都不会发生?或许……我们还能一起生活,去更多的地方。”

随着晚霞褪去,被霞光遮掩的星月也接二连三出现在夜空中。叶浅秋走过去,用半透明的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。她附在黑发女子耳畔,声音一如既往温柔。

“人生是一场无法预测的棋局。黑子或白子,死亡或者生存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落子的会是哪种颜色。不要为无法改变的结局悲伤。无论如何,我从没有后悔遇见过你。”

柳辞用力抱住她,直到怀中之人如雾岚般消失在夜幕中。“我也一样。”她说。

 

十、

自柳辞见过二十二岁的恋人之后,她再也不曾见到高于这个年龄的叶浅秋。就像时间开了个小玩笑,让她铭记那未被抹杀的惊艳。

数余年间,她们常在流火之际重逢。看着那张稚嫩脸庞慢慢长开变成熟悉模样,也让柳辞真切意识到,在自己不曾了解的那些时光里,她曾参与过爱人的整个人生。

虽说每年都经历着类似奇遇,可她平时的生活依然如旧。她会在每天离开时,对着空荡的家中道别,也会不时出门,去画喜欢的风景。

但这次情况又很特殊,柳辞在山涧下了车,背着画板寻寻觅觅。她想为即将到来的七月画展绘制一幅风景画,充斥秀美灵气的山林,是平日最习惯的去处。她在某处支起画板,望着面前一湖荷花,寻找合适的位置。

已是夏末,满湖风荷将要凋零,花瓣打着旋飘落水面,荡起一叶莲舟。仍有些不愿枯萎的花朵在水面傲然盛开,虽不如月初那般绚丽,衬托残叶,也有独特的美感。可单独荷塘画景,未免单调了些……柳辞思索着,四下环顾,始终没有找到能让自己满意的搭配。

算了,先画好荷塘吧。她晕开颜料,完全投入创作之中,眼里只容得下画布和画笔。笔锋与画布相接,草绿深绿勾勒出荷叶,淡粉桃红绽放成大朵荷花,残枝败叶则用深褐点缀。此刻任何风吹草动,都只会打扰画家的专注。日暮西移,她望了眼天空,在左侧添上一轮夕阳。

现在,画作已初见雏形,唯有右侧上半部分,仍是空空荡荡。画几只飞鸟,还是蝴蝶?蜻蜓或许更合适,但这个季节早就没有了。颜色太浓的花,又会干扰整体美感。她在心里轮换无数个答案,又把它们接连排除。

时间容不得再耽搁,柳辞收好画夹,搭车回到家里。把那副画摆在最显眼的地方,打开引擎搜索,皱眉构思,又摇头否定。

“我倒觉得,画些柳叶会好看哦?”

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海,刚才还在苦苦沉思的画家立马抖擞了起来。她怎么忘了呢……柳树傍水而栽,用在画面里,既不会显得突兀,也更能突出整体布局。

“你说的对!”她急匆匆去拿颜料,不留心带倒杯子,泼了自己一身咖啡。柳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思绪,正欲去扶,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杯子时和另一人的手撞在了一起。

她顿住了,后知后觉想起,今天貌似是自己的生日。对面那人明显也察觉她忘记了这点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声音在空旷房间内回荡。

“阿辞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,太专注,反而会忘记很多事情。”叶浅秋扶起咖啡杯,揪了几张纸替她清理身上的污垢,发现根本擦不干净后索性选择放弃:“不过还是快去换一身衣服,你身上的咖啡香弥漫得整个屋子都是!”

柳辞想做最后的挣扎:“至少等我画完柳叶,一会儿又该忘记构图了……”话刚讲到一半,就被爱人的动作打断。叶浅秋拿起她的画板和笔,含笑望向她,眼中闪烁着无数星星。

“这个嘛,不要担心,我帮你画!不要小瞧我修炼十年的画技啊。”她催促对方:“放心啦,尽管相信我一回。快去换衣服!”

“行……小心点不要弄脏画面!这样过会儿还可以调整……”柳辞一步三回头,满是对画作的不舍。她换下衣物,冲掉污渍,换了一身睡裙,全程都在神游之中度过。

“希望浅秋不要搞得太糟……”她靠着门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,深吸一口气,拉开了门。

出乎柳辞意料,映入眼帘的,是一副完全完工的风荷柳色。不仅右侧点缀上了翠青柳叶,连画面也被人精心修改过一番,在保留原稿的基础上,更加生动,也更显细致。

叶浅秋的笔触从来细腻而充满活力,用在这幅画上,一时竟真分不出什么区别。她有意迎合了自己的笔法,使其浑然天成,清秀自然。

“你再出来晚一点,我可就要回去啦,好慢哦阿辞!”第二位创作者正倚在沙发上看书,见她出来,立马走上前去,向她自信展示。“看,我就说不会画太丑的吧!”

“很好看。”对于合心意的作品,柳辞从不会吝啬夸奖,她对着画作翻来覆去看了半天,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。但越是惊叹于爱人的实力,越是觉得疑惑。“浅秋,你画得那么好,又为什么要选择摄影师的职业?”

“有区别吗?”褐发女子眨眨眼,反问道。“绘画或摄影,本质上都是人类对美的追求,两种方式,同样能留存心底最深刻的记忆。”叶浅秋拿起二人合影的相框,那是她初学摄影的第二年,在瀑布边拍下的。“只是我想走得更远,去更多的地方,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风景带给你。等变成老奶奶了,再一起去旅游!”

柳辞听着她的话,只觉得喉咙发涩。“可你明明知道,我们根本等不到那一天。”

“只是在这个世界里而已。或许另一个平行线上的我们早就踏上旅途了,只是我们不知道。”叶浅秋俏皮地说道,似乎又想起了什么。“还可能,另一个你,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我呢?”

“我会等你的。”不同以往,望着爱人浅褐的眼瞳,她一字一句承诺。而叶浅秋定定看着她,忽然笑了起来。她凑近柳辞身旁,以一个落在脸颊的轻吻作为回应。

“那我,可一定快点去见你。”她说。

数日后,这幅画如约在展馆内展出,以其笔触细腻,栩栩如生,受到一致好评。欣赏之人无不惊叹,言其画面之美,意境传神。

而它的作者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,目光在作品名称上短暂停留,又落在别处。

和画作同台展出的,另有一张摄影照片,那是她在很久之前收到、来自大洋彼岸的贺礼。相似的景色,却来自截然不同的人。

这可能,就是她们独一无二的默契吧。

 

十一、

人生是一场无法预测的棋局,你永远不知道明天落下的,是黑子还是白子。直到被担架送上救护车前,柳辞脑海中仍回荡着这句话。随即剧烈的疼痛袭来,她昏迷了过去。

再次醒来时,已经夜深人静,只有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响声,在寂静中清晰可闻。她的感官逐渐恢复,不同程度的痛感席卷全身,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柳辞注视漆黑的天花板,试图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她在下午搭乘出租车准备前往地铁站,上车便忙于工作,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行驶到半路时,对方突然趴了下去,似乎是突发疾病……她想拨打急救电话,谁知这一停,使迎面而来的货车来不及刹车,猛地撞上了出租。……然后,就是嘈杂的人声,响亮的警笛,以及最后出现在视野里,那一抹刺目猩红。

难道说自己昏迷了几个小时吗?柳辞费力想要起身,突然感觉自己能够坐起来,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快。还不等她惊喜,只听心电监护仪开始报警,随即几位医生冲进病房,对她施展急救——对病床上的她,施展急救。

她垂头注视着半透明的双手,并未急于回到身体,安静站在一旁,看着嘴唇乌紫、毫无血色的自己。想不到她和浅秋,最后竟都被天灾人祸夺去了性命。她从医生嘴里辨认着晦涩难懂的学术用语,心脏血管破裂、中度脑震荡外加大出血,就算现在回去,也活不了多久了,充其量只是增加痛苦而已。

“但你一直呆在外面的话,可就真的死掉了哦。”柳辞听见有人在窗外那么说到。她跟随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窗户,如同穿过空气一般畅通无阻,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。那个声音指引她一路向西,最终到达为病人提供的小游园。

在她面前,身穿米白大衣、围着黑色围巾的叶浅秋拉着行李箱,静静地望着她。无需多言,几乎看到她的第一眼,柳辞就明白了。

这正是二十七岁的叶浅秋。更准确些说,是正要踏上飞机,回来探望自己的叶浅秋。

从第一次知道自家爱人拥有穿梭时空的能力时,她就一直注意着不向对方透露太多关于未来的信息,以免改变那种未来。但看到这副模样的爱人,她还是忍不住开口,告诉她即将会发生的那些事,几近哀求般说道。

“别踏上那趟航班,好吗,浅秋?”

出乎她意料的是,听到自己的死讯,褐发女子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,没有一丝波澜,平静地说知道了。柳辞知道她做出了什么选择,但她无法理解,也不能理解。

“我告诉你关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,可你还是执意要踏上那趟航班吗?哪怕明知道自己会死在那里,不会回来了?”她问。

“我必须去啊,因为那是一个时间节点。”叶浅秋温柔地望着她,笑容轻柔而温暖,就像数年前,她们在比赛场上初见的时候。

“当那架飞机行驶到中途,引擎起火时,叶浅秋无意中将自己送回二十年前的七月。她见到了刚满五岁的自己,将对方引入一座无人问津的庙宇,把这份时空旅行的能力传递给了她,然后重新回到现在,坦然迎来死亡。”

阿辞,我如果不去的话,一切都不会发生了。”她轻声细语地说道。“你还没有发现吗?每次时空穿越,我都会保留与之相关的记忆。从十三岁第一次遇到你开始,我就知道我们终将相识,携手同行,走向更远的未来。那些记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,我不想改变它们。

“你之后的人生不会有我,可这一切并不是结束。这个时间线上的我消失了,它便会给无数个平行时空提供穿梭的可能性。我将日期选在了这一天,希望当你经历过我经历过的故事后,能多少感觉到些许安慰。”叶浅秋笑着将碎发拢到耳后:“就像那条信息里说的。等到七月流火之际,我们会再次见面。

柳辞意识到了什么。“你去过二十年前了?那现在飞机已经……”她没有再说下去。能看到灵魂的,从来只有灵魂。黑发女子深吸一口气,换了种问法。

“浅秋,你知道我今天会经历什么吗?”

“我会陪着你,这是约定。”她对柳辞伸出手,轻声回应道。两人遥望着夕阳下沉,灵魂与晚霞一同淫灭。叶浅秋看着心宿二星,忽地开口。

“阿辞,人的生命其实很渺小。我们的经历,不过沧海一粟。现在你所看到的是结束,但在无数个时空里,故事才刚刚起步。”

望着她澄澈的双眼,柳辞终于明白。十一年前的那一天,她原以为一切早已终结,可其实,不过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。病房里医生宣判死亡的声音遥遥传来,但她无心关注。叶浅秋拉起她,走向时空的彼方。

画家柳辞,死于车祸带来的心脏破裂,抢救无效,享年三十九岁。虽然生前经历了那样惨烈的意外,可她面容平静,含笑而逝。

 

十二、

银河彼岸,宿星宫。

这是一个没有人类、没有生命,甚至无法被三维世界感知的空间,唯一的主人便是十二月星使。顾名思义,他们是每个月份的使者,共同守护浩瀚宇宙,免于任何侵袭。

十二扇花纹迥异的大门静静分布于星宫内,相对而立,宛如时钟的刻度,沉寂地记录着世界。历代星使该获得力量前,皆需于此处沉眠,灵魂碎片游荡于各个时空,历经十八载人生,直至拥有感情悲欢,方可归来。再综合经历中最深刻的场景,为自己赋予星名。不同的名字,也会赐予他们不同的性格与使命。

而如今,七月的星使,终于从沉睡中苏醒。

流转着橙红极光的门扉缓缓打开,黑发及肩的女子缓缓推门走出。赤霞自她身畔褪去,又停留于衣袖,点缀原本寂寥的星空。剔透如红宝石的双眸缓缓睁开,她有些迷茫地打量周围,又在片刻后转于了然。乌黑发丝无风自动,她踏着霞光,一步步走向宿星宫中央。

上任八月星使仲秋,早在那里等候多时。望着这位新生的七月星使,她目光中有欣喜,有悲悯,更多的却是一种欣慰感。守护宿星宫十余载,她终于等到了新的同伴填补空缺。

等到下一次八月大门打开,她也能功成身退,投身转世,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。并非以星使的身份,而是本身的灵魂。

“七月,你这十八年经历了什么,想选什么样的名字作为自己的星名?”她迎上前去,引导对方走入中央守望台,温声询问道。

七月星使对上她的目光,好似回想着些什么,久久没有作答。她看着渐渐合拢的七月大门,扫视过这周围紧闭的门扉,最终将注意力落在紧挨着七月旁边那扇镌刻着茉莉花和绣球,至今仍未开启的翠色大门,答非所问:“六月……还没回来吗?她分明比我早一月才对。”

仲秋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,出于对小辈的包容与关怀,还是对她和盘托出:“六月是比你大一月,可她比你小一载,又是双子座——历代六月星使皆为双生,经历当然更加复杂一些。”她想了想,补充道:“不过算算时间,等不了多久,她们就会回来了。”

“好啦,先不说这个。七月,刚才问你的问题,还没有回答我。星使的星名非常重要,能决定你今后的职责与能力,所以最好是结合自己的经历做出选择。你想选择怎样的名字?”

名字吗?七月星使望着紧闭着的青绿色大门,轻轻地笑了。真是的,先把我丢回来,自己却还在人间快活逍遥。无论以爱人或朋友的身份,这可都是过分的行为。不过,我还是姑且先等一等你吧。

谁让,这是我们的约定呢?

她回忆起十八年的时光经历,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景象。记忆中片段闪退,夕阳下的晚霞在眼前铺开,将半边天空染得殷红。寂静夜幕仍有繁星闪耀,象征季度的轮替。

曾几何时,那白发金眼的少女也正是在这样的夜空下,紧紧拉着她的手,眸中繁星闪耀。

“我会陪着七月的!原因嘛……因为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啦,更何况,作为星使的我们月份相近,将来一定要一起守护宇宙。无论谁先回来,都要等等另一个人哦。这是约定!

看来,这次轮到我信守承诺了。只是不知道等她回归的时候,会不会因为平白无故比自己小了一载,气呼呼地抱怨呢?

流火。”她笑。“就用它作为我的星名吧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七月篇一  END

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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